登录
您的位置:  首页  教苑肖像
  

胡华:建造儿童理想国

自研幼儿教具、和孩子们一起做游戏,是幼儿教师的日常工作。胡华在其中感受到了内心的纯真,她一直感谢命运把她放在儿童的世界中。

53岁的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园长胡华,是位特别的园长。

1982年,她高分报考北京师范大学当时的冷门专业学前教育学;后来她当了14年专科院校的教师,评上了高级教师职称,又选择离开创办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;她用13年时间,打造出一所人人向往的幼儿园;她既是大学的副教授,又是幼儿园的孩子王。

衣着素雅,白衣牛仔裤,初见胡华,人们很容易一眼识别她身上具有的与众不同的学者气息、理想主义气质。然而熟悉她的人又说,她像孩童一般,对人毫无保留地信任和坦诚。也许,就是这独特的个性,让她宿命般地选择去给儿童建造一个理想国。

蒙眼的手绢

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的开园第一课,依然为胡华津津乐道。

那一天,新入园的孩子和背着大包小包的爸爸妈妈在老师的带领下走走停停。年轻的老师手里端着刚从葡萄架上摘下的葡萄,弯着腰给孩子看。“老师,我想吃!”一个孩子喊道。“好,跟我来吧!”孩子们放下紧张,离开父母的视线,自愿走进教学楼。

这一幕,不大像是一所幼儿园家长趴地偷窥、孩子哭成泪人的开园日,却是该园的教育常态,也是胡华追求的教育状态。

“我和哥哥都是出生56天后就开始上幼儿园的,虽然很想念爸爸妈妈,也很想家,但快乐的生活常常让我们忘记想念。”1964年,胡华出生在新疆乌鲁木齐市,说起自己的幼儿园,她一脸的温暖和煦。

胡华说,那时的老师并没有多高的文化,但对孩子们特别好,“我们有什么想法,他们都会尽力满足”。胡华还记得,他们想把地毯抬到院子里玩——上世纪60年代的中国,地毯是非常昂贵的东西——老师不会反对,反而会和孩子们一起把地毯抬到院子,躺在上面看云朵飘动、变幻。

在她的印象中,老师不会发脾气,更不会打骂孩子。“如果有孩子不睡午觉吵闹,她们会在我们的脸上蒙一块小手绢。很快,我们就睡着了。”胡华现在仍然记得幼儿园老师的样子和名字,可以一一道出。

父母不在身边的孩子,总是有点脆弱。那个时候的幼儿园给了胡华很多的爱,这些爱给她的童年打上底色,让她对教育产生美好的印象。于是,18岁填报高考志愿时,她考出遥遥领先的分数,却没有选择金融、经济等热门专业,而是选择了学前教育学这一冷门专业。哥哥胡涛,是世界自然基金会美国办公室的中国项目主任,至今他还时常打趣胡华:“如果读了金融学,现在怎么也是一位银行行长了。”

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冯晓霞还记得学生胡华。有一次,她布置撰写儿童个性鉴定报告的作业。“胡华写她观察的孩子‘羞怯地转头、快速地跑掉了’。这写出了孩子真实、生动的个性特点,体现出她是确实在用眼睛、用心观察孩子。”冯晓霞说。

事实上,为了完成这个鉴定报告,胡华足足做了一整年,其间除了在幼儿园观察,还到孩子的家中完成另一种环境下的观察。

80多岁的祝士媛教授是中国学前教育界资深专家。作为胡华的大学老师,祝士媛仍记得30多年前胡华的表现:“她为人和善、做事很泼辣、表达能力很强,在大学实习期间课讲得非常好,实习单位的校长经常跟我提起她。”

在大学里,胡华开始明白,学前教育光有信心和美好的心愿是不够的,还得有足够的科学理念和对儿童的足够认识。

聪明的“傻瓜”

大学毕业后,胡华走上北京幼儿师范学校(现并入首都师范大学)的讲坛,一站就是14年。很多人都以为,这个备受学生喜爱、拥有高级教师职称的她,不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。

但胡华自己知道。那时的她正在面对生活的挫败、事业中的不如意,这让从小一直生活优渥、一路顺风顺水的她,重重地摔进尘土里,爬不起来。

一次,在给园长们培训时,有个园长质疑她说:“你讲得不错,但你讲的这些问题在现实中无法解决。”

一个不客气的反问,一次下不了台的质疑,引起胡华彻头彻尾地反思。“你在批评别人的时候,或者以专业名义指导他人的时候,你能做到你说的那样吗?”她问自己。

事实上,不但园长不满意她的专业理论,她也没有看到过满意的幼儿园。她觉察到,即便是名园、示范园,所谓的特色、成就大都以***角判断,孩子们必须要服从大人的意志,他们很难真实地表达自己。

“内心深处,我一直未对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完全满意过——我想办一个高品质、专业性强、能够对同行有示范指导作用的幼儿园。”只是,这么多年来,这个想法一直藏在她的内心,藏在她风平浪静的生活之外。

2003年,中华女子学院的领导找到胡华,表达了他们想筹建一所幼儿园的想法。

胡华会怎样选择?

85岁的母亲郝桂芬曾担任新疆财经大学组织部部长,她对胡华洞若观火,“女儿是一个‘聪明的傻瓜’——学习聪明,待人接物傻”。然而最让母亲担忧的是,“人生的路有许多,别选了最难的那条”。

果然,胡华选择的恰恰是这条艰难的办园之路。她相信自己的初心,相信她主张的儿童为本的教育理念不是空想。现在正好有机会让梦想成真,她需要证明自己。

“其实,胡华一直是个追求浪漫和个性的人。她痛恨任何形式的、哪怕是在以爱为目的下的压抑,她以追求自由、真爱为此生目的。”北京师范大学校友、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教育专家陈学锋说,“尽管现实不断给她点小教训,可她的本性总是适时跳出来,直到悟出自己的人生。”

一个“江湖”

2003年,在一没钱、二没人的情况下,胡华带着刚毕业的8个大学生开始了苦涩的创园之路。

赵莉莉是其中的一个毕业生。那时候,她每天跟胡华四处发招生传单,之后守在办公室接电话、布置环境。

“说是办公室,其实只有一张白色的大桌子和两部电话。但是每天晚上下班,走在回宿舍的路上,心里是满满的憧憬。我们在做一件从无到有的事情,这种幸福感与找到现成工作的同学完全不同!”赵莉莉说。

经过热情的招生、精心的准备,幼儿园终于开学,只是,全园只招收到幼儿14名。

胡华和老师们精心呵护着这14个孩子,“很怕他们跑了”;对待家长更是毕恭毕敬。然而,还是有很多猝不及防的要求:

“你们收费能不能便宜点儿?”“你们能给孩子洗衣服吗?我可以给你们钱啊!”

想法多多的家长、入不敷出的办园成本、集体要求涨工资的教师、被琐碎工作裹挟的教育理想……“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出现,但是没有人告诉你办法。”胡华感到心力交瘁。

一次安全事故让胡华彻底清醒。当时,一个孩子在幼儿园不小心把头撞破,孩子的妈妈大闹班级。当班老师至今心有余悸:“家长不停地打电话质问我,打到凌晨也不挂电话。”后来家长去中华女子学院找院领导告状,让他们处罚胡华。

“在我心中,教育是一件挺圣洁的事儿,怎么就变得跟卖白菜似的呢?!”那个初冬的夜晚,不愿父母担心,胡华一人坐在楼下的马路牙子上哭了很久。“这个事儿我自己处理!”胡华暗下决心。

“如果您对这里不满意,您可以选择别的幼儿园。”从来没有说过狠话的她,低着头故作镇定地说。由于心虚胆怯,她用余光偷偷瞄了一眼家长。

错愕、意外布满家长的脸,对方也撂下一句狠话:“我过不好,你也别想好!”

之后的一周,家长四处寻找别的幼儿园。但她发现,没有人同情她的“遭遇”,没有人赞同她的做法,大家更不敢接收她的孩子。无路可走,她又回到胡华的幼儿园求助,孩子才有园可上。

这个结果并没有让胡华心里感到痛快。“我没有任何痛快可言,只有莫大的对人心的失望。这样坚硬、粗暴的面孔是我一直所憎恶和鄙夷的。”胡华说。

那一夜,胡华整夜未眠。

也是从那时开始,她开始意识到,自己的书生气是幼儿园发展的瓶颈。“我面临的不再是那些美好的假设,而是一个‘江湖’。”

始料未及的办园艰难,孤立无援的中年危机,没有方向和希望的漫漫前路,让胡华经历了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。她大病一场。

她的“锁麟囊”

“我好像好久没有见到你了。你病了吗?”

幼儿园铁栅栏门口,中一班的灿灿,见到病中的胡华,小手捧着她的脸问。

那一刻,胡华泪流满面。

“他们是我的小救星,多年前留给自己的‘锁麟囊’。”谁都没有想到,能治愈胡华的,恰恰是孩子们天真、可贵的童心。

胡华扎在孩子堆里,跟孩子们玩,观察人之初的美好,研究儿童学习和发展的规律。这一明心见性的过程,让她慢慢意识到问题出在哪儿:知识分子很多时候在一个完美的设想中做道场,可是创建幼儿园这事,到处都是不完美。“唯一一个完美的地方便是儿童宝贵的童心。”胡华决定保护好这可贵的童心。

“胡华的悟性高,参透能力很强。你常常说前半句,她立刻能够感悟到下半句。”从小到大,哥哥胡涛一直是胡华的精神偶像,“唯有她选择的事业,才能最终解开她的心结。”

清晨,阳光洒满幼儿园每一个角落。这里没有塑胶操场、没有五颜六色的大型玩具,有的是素雅的木色大门、全玻璃落地的教学楼、磨旧的红砖地面、长满葡萄的木头长廊、激起水花的石磨、孩子们喜欢藏猫猫的树屋……

每天早晨,胡华都会在园子里、班级里走一圈。看到红砖地面上一朵掉落的黄花,她随手拾起,别在洁白的毛衣上。

她与每一个孩子打招呼,与每一个家长、老师、教职工问好。往往她走到哪儿,哪里就会爆发出一阵阵的欢笑声,然后孩子们里三层、外三层地把她围住,争着嚷着仿佛要把所有的见闻向她诉说——

“园长妈妈,我去大连看大螃蟹了!”“园长妈妈,你怎么才看到我啊!”“我一放假就不好,就抽巴(紧张缩小的意思)了”……她弯着腰,眯着眼,注视着孩子们,回应着孩子们,用儿童的语言,用儿童的神态。

灿灿坐在滚筒上叫胡华过来,胡华走过去,灿灿就拥抱起胡华。记者问灿灿喜欢胡园长什么,她说:“我就喜欢她这个人!”这种喜欢也是充满“孩子气”的。胡华看到灿灿的额头被蚊子咬了,于是顺势吻了一下额头上的包,孩子立刻变脸嫌弃道:“你可真恶心啊!”

大家捧腹大笑。

人群中,大三班的温温性格内向安静。胡华没有忽略她的存在,她走过去与温温悄悄说着什么,然后两人开怀大笑。

“胡老师总是能找到孩子们感兴趣的话题,逗乐他们。”在这工作六年的门卫于师傅说。

事实上,温温的经历很不好。有一次,胡华发现温温的人中被抠得流血结痂,这引起她极大的关注。经过耐心引导,温温告诉胡华:“妈妈生气了,就会使劲抠我,然后她的心情才会好。”

温温的表情、温温的话,让胡华眼圈瞬间充满泪水。她找到孩子的妈妈,发现这个妈妈心理存在很大的问题。“几乎每个成年人身上都有控制欲,都有自以为是的妄想和偏执,当面对儿童这个弱小的群体的时候,这些弱点就会不加掩饰、不加控制地表现出来。”

胡华严肃地告诉温温妈妈:“我不允许你这样对待孩子!”她帮助家长正视自己心理存在的问题,解决自己问题的根源。

“在成人面前不敢说、不敢做的事儿,在孩子面前就不要说、不要做。这是底线。”听到胡华的话,温温的妈妈哭了。

家长的改变既艰难又漫长,幸好投出的石头,有了回响。

1920年熊希龄创办的香山慈幼院的楹联上写道:“幼幼及人之幼,生生如己所生。”阐述的也许就是这个道理。

留白教育

“对我们来说,探讨‘虐童’实在是太低级的话题,不在我们思考的范畴。我们的频道是信仰。”胡华说,如果人的事业是为了功名利禄的实现,那他的人生顶多叫成功。如果人的事业是为了成就人,为了众生,这样的人生才有信仰。“幼儿教师的职业恰恰是保护和成就儿童,以专业的能力赋予儿童和学习以价值,这就是我们幼儿园教师的职业信仰。”

说得简单,如何去做呢?

2007年前,胡华也有迷茫,为此,她自己联系去美国做访问学者。当把自己置身于另外一种文化后,她却发现“无论我们怎样学习西方,哲学观依旧是中国式的”。

这真是让人失望的境地。

每天走过俄勒冈大学校园的草坪,胡华听着耳机里的母语歌曲。许多歌曲是以前在国内不会听,也不喜欢的,然而,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,她听着《双截棍》《爱情呼叫转移》,泪流满面。这些流行歌曲引起了她对中国文化的思考。胡华发现,中国哲学的功用不在于增加知识,而在提高精神境界;中国文化的核心不在于知识的丰富,而在于精神内核的塑造。

胡华开始遍读中国经典文化著作,她说:“每个人一生都要面对许多难以解决的难题,在读《道德经》时,我发现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,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呢?”

如果说之前一直是在寻找的道路上,这次访学之后,胡华就开始带领幼儿园走上了一条以中国传统文化为根基、以自然节律为线索、回归与还原儿童本真生活的自主创新之路。“儿童教育从来都是和文化相关的,儿童的学习过程本质上是个体‘文化化’的过程。”胡华说。

“胡老师经常带着我们一起阅读《中国哲学简史》。如果是自己读,真是读不懂。但大家一起来畅谈阅读的体会,胡老师一两句话就能点拨我们。”教师周冉说。

“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”出自《庄子·人间世》。它的意思是,心无杂念,才会悟出道来,生出智慧。

“胡老师问我们‘虚室生白’对教育者有什么启发?在她的引导下,我一下子意识到,留白对于现在的孩子多么重要!看看现在的孩子,他们的思想、想象力被各种艺术班、各种考试挤占得没有缝隙。”教师王海霞说。

原本幼儿园里挂满的教师作品,被全部拿掉,一面面白墙露出来,由孩子自己主宰、填充;原本教师主导的一堂堂信息量满满的课程,被改造成由教师提供框架、孩子自主探索的课程。

“孩子不是知识储存的容器,他们是一个个鲜活、立体的生命。我们不再追求儿童学习与发展的速度,转而追求儿童内在的自我发展需求、对知识和能力的渴望和获得。”胡华说。

这一改革思想,受到最大影响的便是孩子。孩子们不再是集体教学活动中你问我答的配合者,他们不再坐在教室里等待那可怜巴巴两小时的户外活动时间,他们成为学习的主人、自己的主人,他们的课程在大自然、在大社会之中开展。

2017年10月,大班的月度课程主题是《生活在北京》,孩子们和家人走访北京的大街小巷。6岁的张夷陵和家人探访了南锣鼓巷胡同。“为什么叫南锣鼓巷?”她对这个胡同名字的由来产生疑问。灰瓦、屋檐、屋脊兽、砖雕、如意门、下马墩、门当,张夷陵观察到北京风格建筑所具有的独特元素,用并不娴熟的绘画描绘、记录、整理属于自己的北京印象。

之后,老师会和孩子们一起把前一周的观察形成记录,一起制作北京文化印记的思维导图,从而形成知识体系;再用图片、海报等相关作品记录下这些足迹,张贴墙上。完成北京的探索后,他们又一起开启寻根之旅。话题是《我和故乡》,以期让孩子们回归家庭,了解家族的迁徙史,绘制家庭书,倾听父母分享的家乡故事,一起追寻故乡的记忆,感受文化传承的生生不息。

“这样成体系的、大刀阔斧的课程改革,让中华女子学院附属实验幼儿园从里到外呈现出独特的中国韵味,成为当下中国学前教育中非常有代表性的一所幼儿园。”中国教育科学院副研究员高丙成评价。

许多人对他们不吝赞美,诸如“最好的幼儿园”等评价不绝于耳。对此,胡华显得冷静:“十多年来,我一直有一个非常清晰的目标,就是要做一所最好的幼儿园,这‘最好’不是别人眼中的最好,而是自己心中的最好。对我来讲,这个应该更难一些。”

从儿时的美好出发,办一所心中最好的幼儿园,这条路有一生那么漫长。胡华却觉得“自己的性格、灵性,与这份工作匹配得如此完美,这是人生之路莫大的幸运”。命运之手把胡华放在儿童的世界中,让她洞悉儿童的奥秘,她发现了这里面纯真的美好,便像虔诚的布道者,急于与人分享。(新闻来源:中国教育报)


发布者:   发布日期: 2018-02-23     返回
陶行知研究中心