知识分子到群众中去 “五四”时期的新风气
知识分子到群众中去 “五四”时期的新风气 “到民间去”“我们要想在世界上当一个庶民,应该在世界上当一个工人。诸位啊!快去做工呵!……”
又一批入会的成员,来自北大“新潮社”。
新潮社以傅斯年、罗家伦、杨振声和徐彦之为几大发起人。1918年10月13日,在北大沙滩红楼,21名青年齐聚一堂,决心创办一份宣扬个性解放、鼓吹“全盘欧化”的杂志;这份杂志以中学毕业生为对象,致力于使他们“为未来社会之人、不为现在社会之人”。不久,文学家、北大教授周作人,以及谭平山、高君宇、朱自清、叶圣陶、康白情、顾颉刚、冯友兰、孙伏园、俞平伯、何思源……纷纷加入了这个社团。
11月19日,新潮社正式成立,蔡元培、陈独秀、胡适等出席了成立大会。次年元旦,《新潮》杂志创刊了。此后两年有余,《新潮》共发行十二期,“第一卷第一期复印到三版,销到一万三千多册,以后也常在一万五千册左右……声势不可谓不浩大”(罗家伦,《回忆傅孟真先生》)。 正是《新潮》杂志创刊前后,几名新潮社成员,徐彦之、高君宇、朱自清、康白情先后加入了少中。如果说,作为后来的文人,徐彦之、朱自清和康白情的入会,使他们汲取了精神力量的话,那么,来自山西、时为地质系学生的高君宇,获得的则不仅是精神力量,他还获得了信仰、使命感和未来选择。
入会不久,高君宇和李大钊很快接近着。他成为李大钊的追随者了。他们开始研读马克思、列宁的著作,并密切关注着俄国局势。他们并不孤单;1919年年初,随着国民社众多骨干的入会,他们的队伍迅速壮大起来。
如果说,新潮社奉蔡元培、胡适为偶像,那么,在很大程度上,国民社则以李大钊为导师。它的出现,与几个月前留日学生的归国风潮密切相关。后来,在《回忆国民杂志社》一文里,许德珩这样回顾“学生救国会”的发起、国民杂志社的诞生:这一年晚春,四名湖南籍归国学生到北大串联,“记得其中有李达、王希天、阮湘等”;经过同学的介绍,“第二天,我和邓康(邓中夏)到湖南会馆去看他们……商量好发动一个群众性的反日爱国运动”。不久,它就演进为一场前所未有的学生请愿活动。 5月21日,以北大学生为主体,两千多名青年齐聚新华门外,要求总统冯国璋接见请愿代表;八名请愿代表中,包括了后来“五四运动”的几位领袖,邓中夏、许德珩、张国焘、傅斯年和易克嶷等。几十年后,许德珩总结说,“这是破天荒第一次的学生请愿”。
请愿期间,包括北京大学、法政学校、高等师范学校在内,二百余名青年组成了“学生救国会”。他们与本部设在上海、以留日学生为主体的“学生救国团”遥相呼应。随即,许德珩、邓中夏、易克嶷等又开始筹办《国民》杂志,以作为学生救国会的机关刊物、日常机构。1919年元旦,与《新潮》杂志同时,《国民》杂志问世了。 《国民》杂志创刊后,许德珩、邓中夏、黄日葵、刘仁静、易克嶷……纷纷加入了少中。它为李大钊提供了一小群追随者。被称为“世界主义派”的那个群体出现了。
分歧
“世界主义派”以李大钊为导师,“国家主义派”则以曾琦为领袖。
1918年8月,在张梦九主编的《救国日报》上,曾琦开始连载《中国之青年与共和之前途》一文。这组后来被结集出版、定名为《国体与青年》的文章,获得了无数喝彩。在这些文章里,曾琦杂糅了“国家主义之父”费希特与西方民族主义思潮的众多观点,并结合中国的救亡需要,形成了“国家主义”主张。他认为,在民族危亡之际,只有化以往的“文化主义”为“民族主义”,唤醒大多数民众参与救亡,国家才可能生存发展。
毫无疑问,这样的观点,能够赢得众多青年的认同。如果说,李大钊的鼓吹引发“主义”之争时,左舜生、李璜、陈启天、张梦九等还只是借用曾琦观点予以反驳,那么,随着“世界主义派”的出现,“国家主义派”也渐渐形成了。
1919年春天,抵达法国后,李璜密切关注着俄国动态,并开始研究社会主义各流派。此后几个月,在一系列书信中,他反复谈及对苏俄革命的看法。他说,列宁主义是“假霸道行王道”,为极崇高的目标,行最激烈的手段;他说,随着革命的行进,崇高目标也被渐渐忘却,“由二三首领意气的搬动……造成民众彼此相杀”;他甚至断言,“(布尔什维克)先把政权夺着,然后用人工制造法去创造共产主义环境……是一种倒革命”……
所谓“倒革命”,指的是人为地、拔苗助长地制造革命,而非出于历史需要。那么,对苏俄政府几次宣言、放弃一切不平等条约,李璜又是怎么看的呢?
李璜认定,这是“欲取故与”!他说,苏俄政权危机重重,在这个关头,它向中国官民示好,无非是“远交近攻”老把戏的又一次重演;一旦局势稳定,它又会产生觊觎之心。难道他的国内会友真的相信,苏俄将以国际道义、而不是本国利益为出发点处置中俄关系吗?难道,布尔什维克的“解放全人类”,不能解释为“承大彼得之霸略,欲假马克思之共产主义以征服世界”吗?……
对苏俄的不同态度,正是两个群体最大的分歧所在。所幸,他们还维持着很好的私交。以李大钊为例,曾琦、李璜等认为,“守常忠实厚道、天真烂漫之人……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”;以邓中夏为例,左舜生更曾谈到,“中夏……纯任自然、大气磅礴”,言下颇有视为一代英豪之意。后来,王光祈不无欣慰地谈到,“中国少年学会会员对于国家主义、社会主义、安那琪主义态度既不一致,而感情仍极融洽,且其中仿佛有一种共同趋向,是大家努力前进的标准”(《少年中国学会之精神及其进行计划》)……
那么,他能够想到么?这个“共同趋向”不仅让会友们“努力前进”;在后来的日子,它更使会友们渐行渐远,直到曾经亲如兄弟的青年彼此对立,彼此敌视。
这个“共同趋向”,就是“到民间去”。
趋同
“到民间去”以劳工神圣的观念为先声。
1918年11月15日,在天安门广场,李大钊以这样的雄健呐喊,结束《庶民的胜利》演说:“我们要想在世界上当一个庶民,应该在世界上当一个工人。诸位啊!快去做工呵!……” 难道,一丝一缕、一饭一食,不都是庶民创造的?难道过去的儒生、今天的知识分子,不都是由庶民们供养的么?庶民们创造了这个世界,他们如牛似马、褴褛肮脏,难道读书人不应该心怀歉疚、并尽快加入他们的行列?……
这样的论调,迎合了知识分子的朴素情感。又何止是情感?自从废除科举,十几年来,初初诞生的知识分子,始终处在身份的尴尬、自我形象的模糊不清中。角色的迷失,以至引发了深刻的自我否定:“读书无用”论、乃至读书人“无道德”的说法,在知识分子群中悄悄蔓延着。正因此,李大钊的召唤,让许多知识分子产生了强烈共鸣。首先是蔡元培。 11月16日,也就是李大钊演说次日,蔡元培发表了《劳工神圣》的讲话。他说:“不管他用的是体力、是脑力,都是劳工。所以农是种植的工,商是转运的工,学校职员、著述家、发明家,是教育的工。我们都是劳工……” 这个讲话,旨在修正、拓展“劳工”的定义;但在另一个侧面,它也反映“劳工神圣”已成为近乎天经地义的时代观念。不久,在少中内部,毛泽东开始四处延揽脏衣服,“洗一件一个铜板”;王光祈也宣称:“知识阶级同时便是劳动阶级”;“我们自身便是劳动者,便是劳动阶级的一份子”……
或许,杭州青年施存统的自责,更能够折射一代青年的心声?一年多以后,在《复轶千》信中,施存统写道:“我很惭愧,我现在还不是一个工人……”
从这里开始,“劳工神圣”成为贯穿几代人生活的普遍观念了。走进厂矿、走向田野,“到民间去”,与工农相结合,也渐渐升腾而为新的时代风尚。这一步如此重大,又如此不为人觉察:从此以后,与工农的结合程度,成为衡量知识分子先进与否的主要标准了。以毛泽东为例,1957年,在上海干部会议上,他大发雷霆,宣称知识分子不是工农的同盟兄弟,而是工人、农民们供养的,“要听工农使唤”;以邓小平为例,1978年春天,他反复论证说,知识分子已成为工人阶级的一部分,应该提高他们的待遇…… 这是知识分子步履蹒跚、令人悲欣交集的路途。这样路途的第一程,当然要从北大开始。
“五四”风潮
从北大开始。1919年3月26日,在写给蔡元培的一封信中,教育总长傅增湘提醒说,在学术的幌子下,一些学生正走出北大、蛊惑民众。他为此告诫:“……凡事过于锐进,或大反乎恒情之所习,未有不立蹶者。”而七天以后,蔡元培在回信里先是强调,“局外人于大学内情每有误会之处”,继而他许诺说,“元培亦必勉励诸生为学术之竞进,不为逾越轨物之行也”。
但已经来不及了。就是3月26日,以邓中夏为发起人,以少中、新潮、国民三大社团成员为主体,平民教育演讲团在《北京大学日刊》宣告成立了;而蔡元培回信次日,4月3日,在“黄沙满天、不堪张目”的清晨,一群学生更步行到东便门蟠桃宫附近,由此开始了持续六年、多达几千场的街头演讲。这一天,廖书仓宣示《平民教育演讲之意义》后,易克嶷发表了《如何求幸福》的演讲,罗家伦发表了《改良家庭》的演讲,许德珩发表了《勤劳与知识》的演讲…… 来不及的,又何止是他们走出北大、“到民间去”?这一年5月4日,“一个普通的星期天,一个凉爽、刮风的日子,一个比北方大多数春天稍少一点云的午后”,在少中会员易克嶷召集下,三千余名学生纷纷走出校门,聚集到天安门广场上。罗家伦记得,那一天上午,他刚从城外回来,同学狄福鼎告诉他:“今天的运动不可以没有宣言……北大同学命你执笔,你快动手吧!”而在人来人往、异常嘈杂的新潮社办公室,他以一种浑然物外的专注,一气呵成了《北京学界全体宣言》:
“……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,而不可以断送
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,而不可以低头
国亡了,同胞们起来呀!”
当天下午,这份《宣言》被印制成五万份传单,并送进千家万户。而在无数市民沿街而立、“潸然泪下”的注视中,在众多西方人士频频挥手、脱帽致意的欢呼中,这一天,三千余人的队伍突然改变方向,他们走向了位于赵家楼胡同的曹汝霖住宅。他们越走越远,越走越荒凉……
来不及的,又何止是他们走向赵家楼、火烧曹汝霖住宅?6月5日,在街头演讲的学生达到了五千余名,“每个街道、胡同、公园、市场,都变成了公共集会场所”(周策纵,《五四运动》);而在他们的身后,上海大约7万名工人参加罢工;沪宁、沪杭铁路工人总罢工;济南工人罢工;汉口工人罢工;各省代表纷纷来到北京,要求废除一切对日密约、拒绝出让山东……
就是在这样的风潮、声音、呼喊与眼泪中,1919年7月1日,在宣武门内回回营2号陈淯住宅,“少年中国学会”成立大会召开了。
使命
在宣武门内回回营2号,这一天,由王光祈、李大钊、曾琦、康白情等六人提议,学会宗旨被修改为“本科学的精神、为社会的活动,以创造少年中国”。《修改通告》谈到,这么一来,“词句较为简洁”;但事实上,它改变了整个语境、乃至少中的终极追求。如果说,砥砺品行、改良社会、“转移末世风俗”,都是被动的、局部的、相对消极的,那么,随着“创造少年中国”宗旨的提出,它渐渐地与这个国家的未来命运融为一体了。
这一天,二十余名青年代表全部42名会员,选出了第一届职员。其中王光祈为执行部主任、曾琦为评议部主任、李大钊为《少年中国》月刊编辑主任。
少中成立后,1919年7月26日,王光祈发表了《少年中国之创造》一文。这篇长文连同此前的《致君左书》、《学生与工作》,此后的《少年中国学会之精神及其进行计划》,点点滴滴地折射着他对少中的设计,以及他本人对“少年中国”的思考。 他首先谈到了少中的现状。他说,“我们学会会员对于各种主义的态度极不一致,而且各会员对于他们信仰的主义,非常坚决,非常彻底。这是有目共睹的。但是我们有一种共同的趋向,就是承认……现在的中国人无应用各种主义的能力”。
那么,该怎么办呢?唯一的办法是到民间去,“从事一番预备工夫”。
这种预备工夫又是什么呢?他说,“各种主义有各种主义的专门训练。如国家主义必先使人有爱国观念,社会主义必先使人有反对私产的观念,安那琪必先使人有反对政府的观念。……少年中国学会所着手的预备工夫,便是指各种主义共同必须的训练。”
这种“共同必须的训练”是什么呢?他说,在社会方面,是“团体生活”,在经济方面,是“劳动习惯”。无论何种主义,这些训练都是必须的。否则,“一个主义(或制度)的自身是极有价值的,只是因为应用者不得其人,便成一种极大的流弊”;否则,“专鼓吹主义而不设法训练……所有的好处丝毫不能实现,所有的坏处皆全盘托出”。辛亥革命带来的血泪教训,还不够么?
总而言之,少中的使命,在于到民间去,使民众具有劳动习惯、团体生活习惯。他并由此总结少中的组织:“假设我们要从北京到长沙、成都、南昌、上海各处,必由京汉铁路南下。我们要想达到的目的地虽各自不同,但是京汉铁路这一段路程,我们必须同车而行的。并且……第一段路程,非走不可的。”
也就是说,尽管主义混杂,但在这“真正长得很”的第一段路程中,也就是渐进温和地训练民众的过程中,少中可以作为“自由人的联合体”,集合全国青年精英,实现对国家的最初改造。 接着,王光祈谈到了“训练民众”计划。
“训练民众”
他说,学生,农夫,华侨,是中国人里最纯洁的三个群体。但现在学生没有劳动习惯,农夫没有读书机会,而华侨这个国家的孤儿,他们被忘却、被遗弃了。那么,能否从这三个群体着手呢?
以学生为例,“工读主义”不仅可以让他们参与劳动,而且可以使众多贫苦子弟受到教育;以农夫为例,能否以“新村运动”让他们受益呢?至于华侨、华工,似乎也可以帮助他们振兴教育、发展实业……
他泛泛而谈、语焉不详,似乎没有什么具体主张;他的这些思考,也都是零散的、破碎的,与一个宏大壮阔的“少年中国”似乎相距甚远。但,读过这篇文章后,会员易家钺知道,他的视野不仅停留于“少年中国”,他并且将目光投向了“少年世界”。
两个多月前,在写给易家钺的一封信里,王光祈说,他正在思考、并试图创造一种“主义”。至于这种主义是什么,“我还是不肯老老实实的告诉足下,我只告诉足下几个大纲”。
大纲之一,是“现在的经济组织,非根本推翻不可”。对私有制度,一生贫困、屡屡挣扎在饥饿边缘的王光祈是如此痛恨。他赞成公产主义。
其次,他表示厌恶“社会上的一切虚伪和束缚”。他说,这一切,“非从根本上铲除不可”。
哪些虚伪?哪些束缚?王光祈没有明说。但,可以断言的是,他的笔锋所指,在于旧家庭制度。对“第三代人”来说,还有什么比家庭制度显得更虚伪、更束缚人的呢?又何况,在离开王次屿四年多以后,他正经历着一场折磨人的恋爱。
他愤恨家庭制度,并誓言连根铲除。随即,他也谈到了未来的社会组织;他说,“宜在个人自由主义之下,为一种互助的、进步的、自由的、快乐的结合”。与他的所有表述一样,他的这个说法,模糊而表意;但,几乎可以断言,他所向往的正是基于互助论、合作论的无政府主义。
他并以第四条大纲佐证着这个判断。他宣称,“我是一个极愿从事世界革命的人”。如果说,这个宣言进一步验证了他的安那琪立场,那么,随即的表白,则让人想到文明输出欧美、中国引领世界的雄心。王光祈谈到,“现在世界是一种阻碍进化的世界,非把它根本改造不可”;他并且略显狂妄地谈到,“这种主张如果没有适当名词,就叫它中国式……主义吧”……
这个彻底的、不折不扣的安那琪信徒,此时还以引进不久、尚未普及的省略号,为他的主义留下一个空白。但,仅仅几天以后,他就开始了一曲“新村”的狂想;而新村狂想夭折后,他又将来自西方的各种理论、“主义”、现象、可能,与他生命中最难忘、最具光彩的那些内容,从学生身份到工读生涯,从《阳春》、《白雪》到《中庸》精神……一一混杂、糅合,从而制造出了一场“全国掀动”、万人瞩目的社会实验。不可避免地,三个多月后,他的实验乃至“主义”再一次彻底地失败。
他的这个实验,是工读互助团。
发布者: 陶桃 发布日期: 2008-05-0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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