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生命是自己的,我为什么不能决定了断自己的生命?”我曾在一次面向硕博研究生的讲座中,接到一张这样的字条,当时的心情极其悲哀。生命究竟是谁的?一个人凭什么长大?这个世界上神秘且最灿烂的现象是什么?生命究竟意味着什么?为什么在一个人的知识已经达到了硕士、博士的水平,却对生命的知识如此无知呢?
按理说,我们众多的学科都在研究生命,都在探讨人生,为什么在愈发崇尚科学的今天,生命也日益成为一种无感受的科研对象,而鲜活的、感性的、丰富多彩的生命感受却越来越远离人生?生命教育是人生之基,我们应当从小给孩子进行生命教育,当孩子热爱生命,他首先会珍惜自己,再去尊重别人。世间万物均有生命,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,我们对生命应怀有敬畏。
在这样的背景下,我们的生命教育该如何讲、讲什么?如果只强调生命的重要和意义,除了一再说“生命失去不会再来”“生命对自己只有一次”这样的话语,我们还能怎么做?
李玫瑾,大学二级教授,长期从事犯罪心理学研究,曾获得过北京市教书育人先进个人、北京市高校教学名师等奖。曾主持过国家社科基金项目,多个部级项目,教育部精品视频公开课等,出版过《犯罪心理学》《谁在犯罪》等,近年出版科普书籍《心理抚养》,《幽微的人性》等。曾经获得过国务院政府津贴,公安部部级津贴,法治人物奖,中国青少年研究事业突出贡献奖,中国家庭教育百名公益人物奖等。
生命教育的现实困境:
为何成为难题?
教育的目的,首要就是对生命的敬畏。但在现代教育实践中却因生命教育的三大难点而成为棘手挑战:
一是生命教育躲不开死亡话题,令人心生忌讳。
在研究犯罪现象时,我们常常会发现一个不寒而栗的事实——有些人对死亡缺乏基本的敬畏。早年曾发生多起令人痛心的校园悲剧:几名大学生因一些生活琐事争执、与人发生口角冲突或情感纠葛等,竟选择用投毒、暴力伤害等极端手段对待同学,将同伴推向死亡的深渊。更令人担忧的是,近年来,个别中小学生的恶性犯罪也震惊了公众,仅为几十、几百元钱就预谋杀害朝夕相处的同学;一些未成年的少年犯对生命表现出惊人的淡漠,他们常将“大不了一命抵一命”挂在嘴边,仿佛死亡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口头禅。然而极具矛盾的是,当法律的威严真正降临、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在面对生死抉择时,却往往展现出超乎想象的求生本能——颤抖的身躯、恐惧的泪水,与作案时的冷漠形成刺痛人心的反差。更令成年人痛心的是,十来岁的孩子在尚未领悟生命意义的时候,仅因为赌气、自证清白等瞬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。
为何这些孩子对于生命没有“不忍、不敢、不愿”,难以做到推己及人?深层原因可归结为三个方面:
第一,孩子在未成年阶段,生活轨迹相对单纯,因极少直面真实的死亡带来的悲痛,才会对死亡不以为然。
第二,成年人常因担忧“怕伤害孩子”或“不知如何讲得清楚”而刻意用“别想太多”“长大就明白了”等话语淡化、回避生死话题,更极少有意地进行这方面明确的警告式教育。
第三,未成年阶段的孩子情感发展尚未成熟时,其更倾向于只从自我感受看问题,难以体会“死亡”对于活着的人带来的伤害是什么,那是一种比身体伤害更难让人释怀的情感创伤。
二是生命教育难在对生命的深度理解,对年幼者更难解析。
未成年人早期伤、杀他人生命,还有对自己生命轻易地放弃,警醒社会需要对处于人生早年的青少年进行生命教育。但是,生命教育取决于对“如何理解生命价值”“生命与死亡转换的结果”等深度认识。事实上,忙碌的成年人也极少有时间认真思考生与死,所以,我们需要借鉴哲学与心理学的研究。
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凭借他对心理现象的深入研究提出:生与死是人生两个基本的本能。生的本能表现为利于生命发展下的满足他人需要,即表现在爱他和主动付出等行为方面;死的本能则表现为满足自我生存下的对外界的侵犯、掠夺、攻击甚至毁灭等行为方面。令人惊奇的是,人们通常认为,生本能在前,死本能在后。事实正相反,人类生命在初始时期完全无能和无力,他们只有破坏性的表现,不分昼夜地肆意哭喊、随意排泄、索要种种满足,稍不随意便扔掷物品、破坏玩具,甚至用尖叫、满地打滚等方式宣泄情绪,这种自然表现若不加以教养,就会形成对他人、甚至对社会的危害性。
所以,对人类而言,死本能恰恰出现在前,即破坏性表现最先发生;而生本能则出现在后,学会爱别人,这需要时间。正因为此,人类幼子需要特有的心理抚养,就是用他人的爱,即他人的生本能来唤醒和促进人类幼儿的生本能发展。若达到这一结果,需要至少十年的抚养和教养时间。这对于生命教育、拒绝死本能来讲,时间有点短缺。
三是生命教育的难点在于死亡带来的痛苦感具有滞后性。
死亡的沉重代价往往呈滞后性显现:许多犯罪者在实施暴力行为时,因情绪亢奋或认知钝化,往往在瞬间完成致命举动而毫无实感。但当冲动退去,尤其是重返作案现场时,强烈的心理反差会如潮水般涌来——有人浑身战栗、当场瘫软,需他人搀扶才能站立;有人面对熟悉场景突然呕吐不止,记忆碎片如利刃般反复切割神经。
这种“事后之痛”本质上是生本能的觉醒,同时也有了对死本能的恐惧。受害者濒死的眼神、挣扎的声响,会在日后无数个深夜闪回至施暴者的梦境,形成无法驱散的精神烙印。
但生命教育的困境恰在于此:毁灭性后果的“教科书”只能在悲剧发生后翻开,而教育的使命却要在事前筑牢防线。这种“先行动、后领悟”的时间差,使得人们往往要以一生的心理创伤为代价,才能懂得 “有些界限永远不该跨越”——而这,正是生命教育必须直面的“滞后性困局”。
对生命须有敬畏之心,
生命教育的核心
敬畏心是一种很特殊的心理现象,它不会伴随人的认识发展而自然出现,有些人的学历已经达到博士,但仍然没有敬畏心理的存在。
敬畏一词看似简单,即恭敬与畏惧,但两字的分量仍有区别,“敬”多表现于形,虽然有出自真心的敬,但多数情形下的敬是一种应景的礼貌需要。但“畏”则生存于内心,人在弱小或弱势时(包括年龄、体力、地位等)更容易发生畏心。因有畏而收敛、自制,即不敢不敬。所以,“敬”“畏”之间,“畏”才是决定性的扼制冲动的力量。就此而言,在人弱小时,与其让他们理解深奥的生命意义,不如让他们对生命、亦即对死亡形成畏惧,这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减少年幼时的冲动与破坏性。
但是,有人会问,对于那些因无知或看似“连死都不怕”的自杀者,敬畏的“畏”又如何能阻止他的自杀之心呢?这一追问恰恰让我们认识了一个更完整的“畏”。
畏,有高-低水平之分,低水平的畏往往发生在人生的早期,发生在思维简单、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身上。他们不怕死多是在逃避责任。相反,高级的畏不是想到自己,而是心有大爱,他们拥有强烈的“生本能”,那就是对需要他活着的人的牵挂,对需要他来完成的事业的留恋,对人世间温情的眷恋,这些“不舍”恰是人性的锚点,当一个人对世界有多眷恋,他就会对生命毁灭有多畏惧。他们会尽最大努力维护生命,甚至为了更多的生命才舍弃自我的生命。可以说,“不舍的情感”才是敬畏心的缘本。
优质的情感养育:
不舍系生命的人生首课
“不舍之心”源于人从出生起各种情感的滋润。有婴儿期母亲的亲身哺养,幼儿期家人的陪伴,学校里老师无私的奉献,再到青春期爱恋之情的幸福体验……从出生到成长,情感滋润越丰富,人的“不舍”情感就越饱满。这才是敬畏之心发生的根基。由此也可明白,为何高学历、高智商有时并不能让人形成敬畏心的原因。
同时,我们也就明白了为什么一些人毫无敬畏心,因为他们缺乏不舍的情感。为何缺乏不舍的情感?因为他们从出生到成长,没有经历优质的情感滋养,这不利于生命的养和教。无论是从少年还是大学生,那些伤害他人生命的人,还有那些未成年就选择自杀的人,他们的生命困境都肇始于早年优质情感的匮乏。
很多家庭虽然爸爸妈妈都在,但丰裕的物质条件反而催生了“养育外包”,找月嫂、保姆代替养育,父母沦为“出资不出力”的无情投资者,孩子没有体会到出自血缘、出自天然情感的切肤之爱。报道过的几起十岁上下的孩童杀害母亲的极端案例,皆有这种非亲自抚养的成长经历。
可以说,在孩子最弱小时亲自抚养,给予具有孕期就伴随孩子的生命气息的哺育,是生命滋润的第一堂必修课,也是生命教育的“地基”。在此基础上,用他依恋的心理力量来扼制他死本能的滋生,让他心甘情愿地接受“爱的制约”,形成自我约束力,形成不舍的敬畏之心,这也是我们呼吁社会保障母亲亲自养育时间的原因,因为这是人性培养之始,也是不舍情感奠基的最佳时间。
当父母真心地为孩子付出时,仅靠单向付出是绝对不够的,还要让孩子参与生活,体会生活的艰辛与困难,让他们感受到父母的爱如此辛苦,甚至艰难。孩子们才会有不舍,不舍得爸妈生气,不舍得再给爸妈艰辛的生活增加烦恼。
当孩子出自本能地肆无忌惮、惹是生非时,父母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坚定,绝不袒护。必要时,对他们进行令其畏惧的惩罚,让孩子明白,爱是有原则的,不能纵容,这时的孩子才会对父母有畏惧感。因为有爱作底,又让其心中有畏,这时爱与畏的结合,才是敬畏之心的形成基础。
曾有一名连杀四名室友的大学生,在逃亡绝境中面对大海醒悟:“现在我才知道,生命的意义在于人间有真情。”这句迟到的顿悟,道破其前半生情感世界的荒芜,当人生目标被简化为“竞争胜出”,当人与人相互支撑被异化为“优胜劣汰”,对“真情”的感知能力早已在功利教育中枯竭。
另一名大学生从小被信奉“严师出高徒”的父亲严厉管教,虽然学业有成,但在偶遇交通事故中因怕父亲责斥而轻易杀人,直至母亲在带他自首的路上告知“你知道吗,你爸爸有多爱你?他真的因你而骄傲”时,这个看似被严厉培养、早早成功的孩子才惊觉,父母的爱从未缺席,只是自己从未感知,因为父亲的爱深藏不露,让孩子失去爱的滋润。
两个案件给我们启示:当教育过度聚焦智力培养,当情感让位于能力发展时,很容易培养出一个聪明却无情无义、追求人生成功却忽略基本的生命意识的人。甚至良好的智商反而成为他们算计而毁灭生命的工具。
年幼无知或自以为聪明:
更需因畏而敬之心
其实,敬畏心还含有另一层重要的意义,最普通的敬畏是对现实的敬畏,即对眼见为实的存在,不得不敬畏。但还有一种敬畏是对超现实的敬畏。如相对遥远的奋斗目标,或万物皆有循环、事有因果报应等。这种敬畏心常与人在后天建立的某种信念或信仰有关。后一种敬畏心的培养更有难度。因为不可直观,很难让人相信。但是,这种敬畏之心对于年幼无知的张狂,对于自以为是的算计,则有跨越时空的制约力量。
因年幼而无知,多源于生命时间过短;因自以为聪明而算计,则源于生活空间的有限。前者多见于未成年人犯罪,后者多见于刚步入成年的大学生犯罪。因此,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,不能只告知眼见为实的人生知识,还要让他们逐渐去了解,跨越时空的生命奇迹,生命自然发展中的循环往复,从而基于信念或信仰形成内心的敬畏心。
事实上,有大量的生活事例可以进行这方面的教育。让人成瘾的毒品,有些少年出于好奇心、有些轻视这种物质成瘾性,最终因不信而逾越了戒线,接触后最终失去自我控制,丧失了自己宝贵的人生。还有些人认为,不是所有的杀人犯都能抓住,只要精心设计作案,就有机会逃脱法律惩罚,事实上因这样认知而作案的人绝大多数都没能逃脱惩罚。
所以,有些有知识的父母会以聊天的方式告诉孩子,人生有哪些为人处事的原则,或哪些行为不可逾越;那些忙于生计、虽没有什么炫耀的学历,但通晓事理的父母也会以粗犷的言语风格警告自己的孩子:咱们家的孩子有哪些事绝对不能碰!而且,后者家庭的父母对于孩子的犯错常以严厉惩罚为句号。这两类的家庭走出来的孩子可能有的没有太高的成就,但他们的人品、做事的谨慎,都显示出父母养育称职。
所以,敬畏心的形成与认知的学习不太一样,如果说,认知学习更多地取决于天赋和努力,那么,敬畏心的形成则更多地取决于父母的做人原则与养育的原则。
用“不可割舍”的羁绊
构建生命防护网
面对未成年人“因无知而无畏”的认知特性,教育者需构建三重防护机制:
第一,先知先觉的告知,用儿童可理解的方式揭示行为代价,如通过疼痛模拟体验暴力伤害。
第二,及时明确的警告,对危险行为当场制止,用严肃态度传递界限意识。
第三,适度必要的惩戒,以非羞辱性惩罚建立“行为-后果”的条件反射。
这些举措的本质,是在“无知”与“毁灭”之间搭建认知桥梁,让孩子在体验“不舍”之前,先学会“有所不为”的生存智慧。
阻止悲剧的关键,在于“情感懵懂期”即为生命注入“不可割舍”的羁绊。以下是经过实践验证的干预路径:
第一,设计挫折体验。可以设计“无助情境模拟器”,如组织城市学生参与乡村生存体验,体验断网停电的山居生活、农田劳作中的体力透支,让其在“脱离舒适圈”的状态下,体会他人劳动的艰辛与协作的必要。
也可以体验生命脆弱,通过参观重症监护室、参与“临终关怀”志愿活动,直观感受生命的脆弱性,理解“健康活着”本身就是一种幸运。
第二,打造一个“有思想的家”。家里每周可以固定时间聊天、讨论“人为什么而活”“如果生命只剩三天”“死亡意味着什么”等议题,引导孩子深度思考生命价值。还可以让长辈讲述家族故事,在故事中诠释“责任”“牵挂”“遗憾”等抽象的概念。
第三,构建双向的爱。鼓励孩子参与家务、关怀家人,让孩子照顾生病的父母、为长辈庆祝生日,在具体事务中理解“爱”不仅是接受,更是持续的付出。同时可以建立家庭“情感账户”,为家人做一件暖心的小事。在“爱与被爱”的互动中,理解责任与牵挂的意义。
第四,物理载体积累,让情感有章可循。引导孩子收藏成长中的“情感信物”,如儿时的玩具、祖传的家宝、故人的遗物、亲笔的手稿、无数不眠之夜完成的作品、朋友赠送的书信、第一次获奖的证书等。定期开箱回顾,感知“我与他人的联结如何塑造了现在的自己”。
用照片墙、视频剪辑、手写信件等方式构建家庭情感史,让孩子在可视的“情感证据”中,体会自己并非孤立的存在,而是无数爱与期待的汇聚点。
总而言之,家庭情感养育当中有质量的爱、不廉价的爱、不物质的爱、有尊重的爱、有耐心的爱组成了生命教育的前提。
行动建议:
认知、干预与浸润协同生长
生命教育的本质,是让每个个体在情感浸润与认知建构中,建立对生命的敬畏与不舍。如何将生命教育转化为可感知、可参与、可积累的日常实践,让“不舍”成为潜移默化的生命体验。以下是具有实操性的行动建议:
第一,认知启蒙,构建生命观。
在家庭生活中,家长可以抛出一些生命教育的“难题”,比如“生命能否用金钱衡量”“冲突解决的最优方式是妥协还是对抗”,组织孩子回答或小组讨论,以平等身份分享经历而非直接灌输答案。
在学校,老师可以选择违法或犯罪案例进行辩论分析,比如以马某、药某等真实事件为切入点,剖析犯罪者的心理轨迹,让学生理解“冲动背后的情感缺失”“生命为何不能轻易伤害?”等,通过小组对抗、角色扮演(如模拟法庭还原犯罪者成长环境)深化理解生命的意义。
第二,危机干预,建立心理异常识别网络。
将心理危机识别从经验判断升级为科学监测,需要家庭和学校多方联动,关注学生的亲子关系和压力源,观察学生是否遭遇校园欺凌,是否作息规律,通过一些非功利性的聊天,如手机、游戏的收获和失去等,深入了解孩子的内心。
同时,研究显示体育活动能有效调节内分泌,缓解焦虑情绪。所以青春期孩子最好每日保证1小时以上户外活动,学校在春季可以增加体育比赛、文艺演出等集体活动。
第三,日常浸润,从细节培育情感生态。
在学校,组建跨年级互助小组,构建“朋辈情感支持系统”,定期开展“生命故事会”,开展高年级学生分享会,讲述成长烦恼,邀请毕业生讲述职场经历中的挫折与坚持,在交互中建立朋辈情感共同体。
在家庭,每周设立“家庭思想时间”共读人物传记,讨论“逆境中的生命韧性”,鼓励孩子参与家庭决策,规划家庭旅游,设计家庭纪念日等。
在社会,多宣传推送普通人的情感故事,如“平凡生命的温暖瞬间”,企业和社区可以联合开展一些“亲子职业体验”,让孩子理解不同职业的价值与艰辛。
当生命教育不再是冰冷的规训,而是让每个个体在成长中积累足够多的“不舍”,生命自然会被温暖而坚韧的情感所缠绕,在抉择时刻生出“敬畏”,远离轻率的生命伤害。
愿每个年轻的生命都能在爱与敬畏中,找到属于自己的“不可割舍”,让生命真正成为一场值得期待的旅程。
文章来源:微信公众号光明社教育家 20250731发布